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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夜半襲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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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夜半襲營

天高雲淡, 晚風吹散了城頭籠罩的血腥氣息。

柴火燃燒時氤氳出一絲溫熱,熏得傷口生癢,像有一千條蟲子爬來爬去, 教人克制不住地抓撓, 沒過幾下,粗糲的紗布便滲出鮮紅的血痕……而賀重玉仍然沒有停止抓撓的手,她眼神盯著虛空某處,神情恍惚又異常執拗, 好像要隔著紗布把那一千條蟲子都摳出來。

她剛好坐在陰影中, 和這片短暫間和洽的氣氛格格不入,卻互不幹擾。

原本城頭只有一片死寂的靜默,隱約能聽見士卒從喉嚨深處洩出的一聲輕微嘶氣, 更多的是疲憊而麻木的臉, 他們像泥塑的偶人,即使刀劈劍砍也不會流血疼痛似的,只會簌簌往下掉灰。

偶爾目光穿過墻洞,瞥見蕃人營地升起的乳白色煙氣,甲士的身影在煙氣中若隱若現,閑庭信步般游走。以往這樣神氣的作態應該出現在他們身上,他們穿著縣兵的綴甲袍服, 昂首挺胸地在城頭來回巡視……可是現在, 銀光閃閃的胸甲遍滿血汙, 如魚鱗般緊密排布的甲片逐漸松散,搖搖欲墜, 他們呼啦一口喝完了面湯, 顧不上是燙是涼,然後就雙手捧著碗發呆。

毫無休止的作戰磨平了他們出聲的欲望, 說話沒有力氣,痛呼更沒有力氣,於是在這片夕光下默默回味那些嚼碎後連同面湯一起咽進肚子的哀嚎。

留在城墻上的人至少還擁有這樣享受靜默的時刻,那些昏厥後被拉下去的傷員就像被拖進了一個敞開口子的棺材,他們就在城下那頂連成一排的棚子裏像屍體一樣躺著,不知死活。

荀大夫不知道這些士卒是這樣想他和他的醫廬,他不愛說話,整天埋著頭,臉也陰沈沈的,要不是身後跟著個熱情四溢的柳翠屏,就真的有幾分像索命的無常而非救死扶傷的醫師,盡管進了這間簡陋醫廬的最後基本都能活蹦亂跳地走出去。

雖然有些瘋傻,但看見不遵醫囑的病患,他也是會感到生氣的。

“說了多少次,傷口不能抓!”他拽著賀重玉的胳膊,氣悶地將一坨碾得分不清品種的藥草“啪”地糊上不停往外滲血的傷口。像這樣再輕的傷處也要變成重傷,怨不得荀大夫生氣,他就沒見過這麽不聽話的病人,他已經在同一個部位給賀重玉包紮了不下四次!

“再有下次,你自己治去罷,我不管你了。”荀大夫說著狠話,手上卻習慣使然地放輕了動作。

“多謝荀大夫,勞您費心。”

“勞我費心,那就少讓我勞心嘛……”荀大夫給紗布打了個結,嘴裏嘟囔道。他現在已經完全不受“大夫”這個稱呼的影響,大概是被賀重玉叫多了,也被手下那些傷兵的姐姐、妹妹、媳婦兒、互相愛慕的年輕小娘子給叫習慣了。

目前的形勢,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就好像踩在一團濃霧中,只有再往前踏一步,才知道是勝利的坦途還是赴死的懸崖,這種沒有底氣的無力感吞噬著很多人的心臟。

靜謐被打破,先開始是一聲短促的驚呼,然後一傳十十傳百,掀起一陣浪潮,橫七豎八倒了一溜的守城士兵刷地站了起來,向中間那個消瘦溫吞的身影行以註目。

他們才發覺,停戰休憩的這期間,一直為他們添湯倒水的居然是皇帝!

那面寬闊的龍纛在趙磐身後獵獵招展,像黑夜中在密縣城頭升起一輪昊日,這也是城下那支蕃軍死咬密縣不放的原因。

可城頭作戰的密縣士卒卻沒感受到多少皇帝親臨帶來的鼓舞,他們當中大多數人都不懂皇位更疊,只知道城中莫名其妙來了個皇帝,比從天而降的“代縣令”還突如其來。他們沒有自己的思想,從來都是聽上面人的決定,更何況守城這個命令非常符合他們的意志,他們為自己的家園而戰,自然盡心盡力。

可再多的盡心盡力都抵不過眼睜睜地看著身邊朝夕相處的同袍一個接一個地倒下,而這場戰役始終看不見盡頭。那條臨時搭建的長長矮矮的醫廬裏還要再躺多少人?那個深不見底的埋屍地裏還要再填多少人?

起初因為皇帝親上城樓鼓舞士卒的那點勇氣便在這樣的迷茫中殘退。

但那股勇武、熱血又隨著皇帝現在的舉動重新排山倒海般翻騰——他們居然能喝到陛下親自給他們盛的面湯!恍惚間他們竟覺得剛剛喝下去的不是勉強果腹的湯食,而是能令他們銅皮鐵骨、刀槍不入的靈丹妙藥。

身邊的袍澤好像一息之間如數活了過來,這帶給趙恪的觸動不可謂不深,他的腦海中有兩個思緒在扭打,一個說,“皇帝有什麽用”,另一個說,“皇帝好像也挺有用”。

“誒,這招是你提醒的我爹?”趙恪搗了搗賀重玉的肩膀,得到一個平淡的白眼。

如此質樸粗暴的收買人心的舉動,怎麽會是賀重玉給趙磐想出的“高招”呢,她想出來卻沒有付諸實踐的明明是——讓趙磐跟定海神針一樣紮在城頭不動……當然,要是他能協同作戰就更好了。

這是個不可能實現的目標,歸根結底還是趙磐的武力值太低,大概只有半個荀大夫——連荀大夫都敢拿枯樹杈子一把掄暈一個蕃兵呢。但歸根再結底都怪不幹人事的太上皇,把好好一個太子活活養成了廢物,於是在目睹趙磐拉不動一石弓反把自己肩膀扭傷之後,賀重玉冷著臉在心裏罵了一百遍太上皇。

“你就不能盼你爹的好?”她原以為趙磐會躲在後方跟個鐵打的烏龜一樣,一動不動,沒想到他還有這個眼見,結果親兒子還不領情。

但就是親父子才有這份熟知彼此的默契啊,可是這個默契被賀重玉暴力打破,如今一個在城頭揮舞刀戈,一個自覺地給後勤幫忙。

士卒們恢覆了氣力,重燃血勇,個個摩拳擦掌,預備大幹一場,可趙恪卻沒有這個信心,他有一種難以拔除的悲觀。“晚上蕃人還會攻城麽?”他逐漸低沈了聲線,“不知道這股氣勢能不能撐得過第一波攻戰……”

“當然不能。”賀重玉用同樣低的聲音回答,她對這場戰役也抱有相同悲觀的態度,尤其經歷了連番戰鬥,她對己方的弱勢更加篤定。

趙恪驚異地回頭,“你說什麽?”

“我說,我們敵不過。”

尖叫才到嘴邊,又被他用力憋了回去,他幾乎忍不住那股即將竄天的氣急,“你都知道我們會輸還非要硬碰硬?”有一瞬間茫然,他在想這兩天的賣命作戰是為了什麽,為了給最終的敗局添一抹英勇的光輝?然後到了地底下好歹可以站著面對趙家的先祖?

“怎麽?覺得自己白使力氣了?”賀重玉挑眉看著他,“你現在守衛的難道不是你自家的疆土?城中哪一個守衛的不是你家江山,你這個內人倒比我們這些外人還自苦,什麽心胸?”

“我家的江山?我家的江山……”趙恪默默念著這句話,心中生出一些奇妙的感受。時至今日,他依然沒有那種天下之主的自知之明,包括趙磐,同樣沒有。如果在此之前,天底下不論哪處,有藩王,甚至只是個平頭百姓揭竿而起,扯出稱王稱帝的大旗,他們倆都會松一口氣,徹底覺得這片疆域不再需要他們承擔。

“再說了,我們敵不過,難道就代表最終一定會輸?”賀重玉反問道,說完就站起身,擡眼遙望蕃軍營地。

“你想做什麽”情急之下,趙恪一把握住她的胳膊,結果被賀重玉冷的不帶一絲情感的眼神掃過,就立刻訕訕松手。

“我想做什麽,你很快就知道了。”

…………

月半中天,一列輕盈的影子像風一樣掩入蕃人營地的邊緣。

趙恪撣了撣頭頂,仍感覺發絲裏摻雜著泥屑,周身都充斥著一股泥腥味。他想破腦袋都沒想到,賀重玉竟然讓人在側門挖了一條地道直通城外。

“別再搗鼓你的頭發了,回去洗個頭就是。”賀重玉低聲道。

“回去?我還能回得去?”趙恪扭頭看她,企圖從這雙冷淡如冰的眼睛裏找到一絲慚愧,但只得到一個威逼的眼神。

“為了防止我出城之後你爹翻臉不認人,我必須把你帶來,”賀重玉摁住他的肩膀,唇角微斜,“抱歉了,我也沒辦法。”表情裏沒有一絲歉意。

“你光想著這茬,就沒想到萬一我被蕃人捉住拿去逼迫我爹開城門投降呢?”

賀重玉沒再說話,右手握住了腰側的短劍,朝趙恪無聲地微笑。

一滴冷汗當即滑過他的腦門,他放棄再討論這個問題,轉而嘀咕道,“我覺得你的主意糟透了,雖然說擒賊先擒王,可你也不看看用什麽擒,在哪兒擒……”趙恪懷疑他們一進去就會被蕃軍包餃子,能不能闖進賊將的營帳再說,更別提要活捉對方了。

“事已至此,你已經沒有後悔的機會了,除非你要做第一個向蕃人投降的皇室子弟,堂堂太子,這點骨氣總該有吧?”

“你小看誰呢,就算我被蕃人捉住,那也還有這個。”他揚了揚手中的匕首,“打不過我總可以自己了斷罷?”如果事態到了最壞的地步,他一點都不懷疑賀重玉會痛下殺手,既然如此,還是他自己動手比較好。

這晚對於趙恪是個心驚膽戰,峰回路轉,可對於樓宿簡直是曲折坎坷,離奇轉折,直到他的腦袋被一個在他眼中弱不禁風的小娘們兒踩在腳底板,他都在思考一個問題

——我怎麽就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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